那个冬天的早晨，我蜷缩在暖气片旁的床上，听着厨房里传来瓷碗轻碰的叮当声。五点四十分，六点十分，七点整，厨房的灯光始终在窗帘缝隙里若隐若现。我翻了个身，把头深深埋进枕头里，任由困倦和烦躁在胸腔里翻涌。直到母亲端着白瓷碗推开房门，热气裹着葱花香扑面而来，我才惊觉这个冬天已经过去大半。

母亲的手掌贴着碗沿，指节泛着青白。她总说这双手从十八岁起就再没年轻过——十八岁那年她跟着父亲在建筑工地搬砖，二十岁生下我后每天凌晨四点起床和面，三十岁开始给工地送盒饭，如今在菜场摆摊卖煎饼。此刻她掌心的茧子像粗粝的砂纸，轻轻擦过我手背时，我忽然想起去年冬天她帮我改校服袖口，同样粗糙的触感让我想起工地水泥地上凝固的血痂。

"趁热喝。"母亲把粥碗放在床头柜上，转身去换睡衣。我盯着她后颈处新添的银丝，突然发现她眼角的皱纹比去年深了三毫米。这个发现让我胃部抽搐，想起上周月考失利时她欲言又止的表情，想起她总把"别怕"说成"莫怕"，想起她悄悄把我的校服裤改短两寸却不敢问我为什么瘦了五斤。

七点三十分，母亲端着煎饼进来时，我正对着数学卷子发呆。她把煎饼掰成两半，金黄的蛋饼上撒着细碎的葱花，边缘焦脆处还沾着星点芝麻。这个动作让我想起初中时她总把煎饼掰成两半，自己吃掉焦边，把中间最嫩的塞给我。那时我总嫌她手笨，煎饼边缘总是焦糊得厉害。现在想来，那些焦边里藏着她笨拙的温柔。

"今天降温，记得添衣。"母亲把煎饼推到我面前，转身要去关厨房门。我忽然抓住她的手腕，掌心贴着她手背的温度，像摸到一块正在冷却的烙铁。"妈，你的手......"话没说完，她突然剧烈颤抖起来，煎饼在桌面上滑出半尺远，蛋黄在晨光中碎成金色的溪流。

原来母亲在工地搬砖时扭伤了脚踝，却瞒着我继续摆摊。她右脚踝处缠着发白的纱布，每走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。我这才注意到她今天走路时左脚微跛，晨练时总爱绕开工地旧址。那些她悄悄垫高的鞋垫，那些她总说"不累"的瞬间，那些她把止痛药藏在围裙口袋里的黄昏，突然都化作眼前的事实。

"妈，我们去医院。"我抓起外套冲出门，却被她死死拉住。她眼眶泛红，声音沙哑得像砂纸："傻孩子，这摊子没人守着要收摊的。你爸在工地守了二十年，我守了二十年。现在轮到我了。"她突然笑起来，眼角的皱纹里盛满晨光，"你看这煎饼，焦脆的边是给岁月留的香，中间的嫩是给未来的甜。"

那天之后，我开始每天五点起床帮母亲和面。我们并排坐在小方凳上，她教我辨认面粉里掺的苏打，我教她用手机查工地安全规范。她教我把葱花撒成均匀的扇形，我教她用保温袋给工地工人送热粥。某个雪夜收摊时，我发现她藏在围裙口袋里的止痛药不见了，取而代之的是我昨天刚买的护膝。

现在每当我看到母亲在寒风中守着摊位，总会想起那个被煎饼染黄的清晨。她粗糙的掌心托着滚烫的粥碗，像托着整个冬天的希望；她跛脚的左腿丈量着晨昏，像丈量着生命的年轮。那些曾经让我不耐烦的唠叨，那些让我抱怨的琐碎，原来都是她用半生岁月织就的网，轻轻托住我每一次跌倒。

前些天整理旧物，翻出初中时她给我改校服的针线包。褪色的红布上，歪歪扭扭缝着"平安"二字。突然明白她总说"平安"时眼里的光，原来不是敷衍的客套话，而是把最珍贵的期许缝进每针每线。就像此刻窗台上那盆她救活的绿萝，在冬日里抽出嫩绿的新芽，在寒风中摇曳着生命的温度。

这个冬天，我终于懂得母亲的手掌里藏着整个宇宙的温柔。那些被岁月磨砺出的茧，那些被生活压出的褶皱，那些被时光染白的银丝，都是她用半生光阴写就的叙事诗。当我在晨光中接过她递来的煎饼时，忽然听见生命拔节生长的声音，像春笋穿透冬土，像新芽顶开冰层，在严寒里绽放出最炽热的花。